大约10年前，我刚刚师范毕业，分配到位于老家山旮旯里的一个村小。学校不大，一共只有8位老师，唯一的校舍是村中的一位老华侨慷慨捐资刚刚修建的，共三层，9个教室。北边还各有一个房间，一楼是厨房，二楼是大家

　　的集体办公室，三楼就成了我的办公室兼卧室（我是全校唯一住校的老师）。

　　由于位于镇上的我家离学校有一个小时的车程，有时还要无止境的等那不定时的班车，因此平时我总是星期一到校，星期五上完课才回家。学校也便很自然的成为了我的家。一个人住在一幢空荡荡的房子里，每当夜幕降临，乡村的静寂总会使人倍感孤单。幸好，那时还不满20岁的我少年不识愁滋味，竟都很安然地过着那些日子。一般晚上备会儿课，看点儿书，听听收音机，到9点来钟也就可以甜甜地进入梦乡了。

　　在一个云淡风轻、月光皎洁的夜晚，由于停电，我很早就睡下了。朦朦胧胧中，似乎感觉楼下有人在叫我：“老项，老项，老项”（我是老师，在位于大山的村子里，人们尤其敬重，所以习惯这样称呼），且声音越来越响。起先我装作没听见，但是在他们“坚强的骚扰”下，我拗不过，还是起床了。打开窗户，仔细听，才发现是村中几个比我小不了几岁的年轻人，平时无聊时我也会和他们一起聊聊，消磨点时光。跟我较熟又说话风趣的卿在楼下的番薯地里似乎很兴奋地对我说：“门开一下先喽，老项！”带着山村那特有的浓浓的尾音，亲切的让你无法拒绝。一向对人很友善的我，把钥匙抛给了他。一眨眼工夫，我的蜡烛还没点着，他们就已来到了三楼，六七个人，较熟的几个进了我的房间，其余的站在了门外的走廊里。

　　“今天晚上就你一个人住学校吗？”剃着杨梅头的卿乐呵呵地说。

　　“嗯！”我揉了揉惺忪的眼睛。

　　“老项，你这么早也睡得着啊！”他们中年纪最大又最有发言权的秀才说。

　　看着他们神神秘秘似言又止的样子，我猜他们一定有话跟我说。“这么迟了，你们还有什么事情吗？”

　　戴着眼镜的秀才推了推镜框，神秘兮兮地对我说：“老项啊，跟你商量件事情。我们刚从邻村看电影回来，趁着月色，抓了几只留在田野里的鸭子，想……想借你的……厨房用一下。”

　　看我为难、犹豫的样子，旁边的卿拍了拍我的肩膀，信誓旦旦地打包票说：“放心好了，老项，鸭子又不是我们村的。我们一切都会搞定，不会让你为难的，你只管安心睡觉吧！”

　　此时，我仍十分为难。虽然我极不情愿“帮助”他们，但是又想，既然鸭子是别村偷的，一般不会有人追究，再说他们平时对我也不赖，我们的交情还算可以，甚难推却。于是，我勉强答应了他们，但心里实在是不怎么放心，便严肃地警告他们说：“这一次先暂时破例允许你们，但是你们一定不要留下什么蛛丝马迹，不要给我难堪。以后可千万不能再做这样危险的事情！千万！千万！”

　　他们一边连声诺诺，一边在卿手电筒光束的带领下，前前后后嘀嘀咕咕的向一楼的厨房奔去。

　　望着他们诡诡异异的背影，我又有点后怕了。毕竟我是一位人民教师，到时候要是被村人知道那可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啊！抬头仰望窗外的天空，明净，淡然，神奇，可是我却无心对月，顾虑重重。实在放心不下，我也赶到厨房去看个究竟。他们一伙人早就张罗开了，烧开水的，整理桌子的，杀鸭子的，准备箱子的（用来装鸭毛）——各忙各的，真可谓是“井井有条”。作为主人的我，反倒显得不知所措了。系着围裙正在忙活的卿见我来了，乐呵呵地说：“老项，你只管站一边去，我们烧好了一定不会亏待你的，你就等着吃本厨师的美味吧！”

　　约莫过了半个来小时，那诱人的香气飘溢着整个厨房。桌子上秀才去买的几个小菜已经摆放好了，冒着白色泡沫的啤酒也已灌满了每个人前面的饭碗。干啤酒时，总是会一再地提醒他们说：“一定要保守秘密！等下要收拾干净！以后绝不能做这样缺德的事情。”不知不觉，在大家的说说笑笑中，东西全部被扫了个精光。看看窗外的月亮已爬得老高，估计时间也不早了，于是，大家又忙活了一阵子。一切都恢复了原样。唯一的证据（装有鸭毛的纸箱子）也让秀才带去扔到人家的茅厕里去。

　　第二天早上，一如既往，安然无恙。很快我就投身于工作，把这一切几乎都忘记了。下午时，却断断续续从周围人中传来“噩耗”：有人一大早如厕时发现装有鸭毛的纸箱子，她刚好又与一位到处在找鸭子的乡亲碰到了一起。两人一对，觉得十分蹊跷，互相打听附近有没有谁家宰鸭子。随着范围慢慢缩小，学校成为了“最大的嫌疑”。真是无巧不成书，那天晚上本村竟然也奇迹般的有鸭子失踪了。

　　我木然，一种莫名的恐惧和不安油然而生，我可是要为人师表的啊！

　　奇怪，好几天过去了。一切却都风平浪静，似乎它压根儿就没有发生过，也与我毫不相干。惟有一次，一位家住学校附近的老师不经意提起鸭子的事情，也仅是一两句轻描淡写。如今还依稀记得她讲述的大概内容：据说前几天村里有几个小青年，偷了某一村民的鸭子，在半夜偷偷撬开学校厨房的门，烧起来吃了，真是缺德啊!虽然当时我敏感的神经都已经绷得老紧，但是她说得很淡然，丝毫没有瞅我、问我，认为此事与我有什么瓜葛的意思。我那悬着的心稍稍平静了些。事后，我才得知，原来哥们儿秀才、卿等在乡亲们纷纷猜测、流言即起的时候，站了出来，“主动”地承认了，把原本极有可能有我的份的黑帽子，全部戴在了自己头上。而我也从这道不清，说不明的漩涡里走了出来。至于他们当年是如何“保护”我的，直到今天，我仍不怎么清楚，其实我也不需要弄明白。只是懵懂年华时大山高处那种纯真的友情，时会萦绕在我的脑际，挥之不去。而村民们如大山般厚重的心怀，也让初涉人世的我深深体会到淳朴的分量。

　　时至今日，已近而立之年的我，仍会时常想起那个有月光做伴的夜晚，想起那飘溢着黄酒之香的家鸭，想起与秀才们面对梯田高唱的《祝你一路顺风》——不知大山高处的朋友是否与我一样依旧铭记？也不知大山的乡亲们是否已经淡忘或者宽恕当初那个懵懂、无知的后生？

　　项学品（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