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几年前初夏的一个早晨，我匆忙赶往学校。路上少有人走动，村里的妇女们现在还在家里张罗着早点。前面的一个转弯处突然闪出一个人来，走路跌跌撞撞的，径直迎面而来。我赶紧避开，当擦身而过时，一股强烈的酒味扑鼻而来，我不由得捂住鼻子。“啪”的一声，身后好像有人摔倒在地。我转过身，只见先前的那个人躺在地上。我想去扶他，可又不敢。那人自己爬起来，嘴里骂骂咧咧的，又跌跌撞撞向前走出。这时一辆汽车飞驰而过，“啪”——他又摔倒在地。他这次爬起来嘴里骂的全是车子啦！看到这种情形，我既感到好笑，又觉得无趣，就赶紧离开了。

　　几天后，我在办公室里改作业，外面传来一阵喧闹声，一会儿声音越来越响，夹杂着大人的打骂声。我和同事赶紧出去，只见一个男子正在打骂一个小女孩，旁边围聚着一群学生。我们赶忙跑过去拉开他们，同事大声质问：“你干嘛到学校里打自己的女儿？”那个男子想甩开我的手，我死死拉住。“我打自家孩子，关你什么事？”嘴里尽是酒味。我这才发现他就是我前几天在马路上遇见的那个人，我连忙放手。“要打，回家打，就不允许在学校里打。”“天天在外流浪，像她妈一样，不知死到哪里去？”“你天天打她，她哪敢回家！”同事大声说。这时，学校几个领导闻声而来，他们好说歹说，才把他劝离学校。那个小女孩哭哭啼啼的，很伤心的样子。同事正在安慰她，我看清楚她就是平时那个嘴巴很甜很可爱的女生。

　　同事说，他叫“酒鬼”，天天喝酒，喝醉了，就打老婆，老婆被打跑了，就打女儿，现在女儿也被打得不敢回家，每天晚上都躲在亲戚家或同学家。所以他今天骂他女儿像她妈。他怎么天天喝酒啊？我问。他原先是不喝酒的，人长得干净，老婆是人贩子带来的，可是很爱他，有两个孩子，一家四口过得很幸福。听说，有一次受了什么刺激，竟然把自己喝醉，回家后第一次打了老婆，后来两方面都上瘾了：喝醉酒，打老婆。终于老婆被打跑了。那他买酒的钱呢？我问。原先日子过得还殷实，他是个篾匠，打得一身好席，可谓“一绝”。他打的席子可以折成一个小方块，而人家只能卷成一个长圆筒，我家的那床就是他打的。我有些诧异，这可是好手艺。可你知道吗？那床，是我多花了50元才买过来的。我也是慕名要他打一床竹席，他说要先付钱，我就先给了。没想到他把这笔钱都买酒喝了，连买原材料的钱也没有了。我只好自己再掏钱买了原材料送到他家，村里的一位长者的干涉，他才把席子打好。我还算好的，方圆几里谁没吃过他的亏？后来大家就不找他了。再说现在机器编织的席子便宜得很，他就断了生路。可是要喝酒，只得去店里赊，后来店里也不赊了，他没酒喝，只好喝家里自酿的劣酒，只是可怜了家里年迈的父母，还要受他打骂。

　　真是不孝子，我心里想。自家的酒总有喝完的时候，他就向别人借，可大家谁肯借他呢。有一次，乡政府设宴招待一个回国的华侨，他竟站在那里不走，没办法，那华侨给了200块钱才把他打发走。他尝了甜头后，每次看到乡政府门口停着豪华轿车，就在乡招待处转悠，这招居然屡试不爽。后来乡政府领导看这不是个事，也从实际出发，给他家上了低保，希望他以后不要来“骚扰”。政府这样关心他，他应该好好过日子，可是他喝酒喝得愈发欢快了。有钱的时候，尽在小店里摆阔；没钱的时候，就早早跑到乡政府要钱。同事的表情很是痛心。

　　在这以后，我有时在路上还会遇见酒鬼，可谁又会理会这个每天喝得醉醺醺的人呢。

　　大年过后，我在路上遇见了他，还有他的家人。那个小女孩甜甜地叫了我一声，他也叫了我一声“老师”，人显得很清爽，旁边的那位妇女向我微笑，小女孩说：“她是我妈妈。”然后两个大人各自牵着孩子边说边笑，很恩爱的样子。听说，他向妻子和亲戚保证以后不再喝酒，不再打老婆和孩子，要洗心革面。听说他真的没喝酒了，真的没打老婆和孩子了。这样最好，这样才算生活，我心里这样想。

　　清明节后，我在路上又遇见了他：额头上流着血，脸上夹着一些伤疤有些似刚结成，两眼呆滞，全没有上次的清爽。我不禁吃惊，连忙去问知情人士。他这次真的全毁了，我们都以为他这次真能改过来，没想到狗还是改不了吃屎，没过多久，又像以前一样，喝醉酒，打老婆，老婆又被打跑了。怎么会这样，我不由得想起他一家恩爱的样子，那他脸上的伤疤是怎么回事？这是他自找的，有一回他身上有些钱，竟去打赌，结果输钱了，又耍赖，结果被人打了，他就报警了，结果那个打他的赌徒赔了钱给他。没想到他竟以这个为“副业”，每次去找打。说也奇怪，他这人稍一碰就流血，有些人怕麻烦，就“花钱消灾”；也有些人不吃他这一招，他就报警。他竟成了报警专业户，派出所对他也没办法。原来是这样，真是活该，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厌恶。

　　端午节后，我在办公室里改作业，同事突然说：“酒鬼死了。”语气很平静。我不禁大吃一惊：“死了？怎么死的？”“他可能是想解脱，当天下午就叫嚷着：死了算。晚上就在家里猛灌白酒，他父母也不敢劝他。第二天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早起，中午时才发现他已死去很久，听说他死得很安详。”“他总算解脱了，只是苦了那两个孩子。”我担心起他的两个孩子。“苦？她们高兴得很！村里人到学校里找她们，她们竟显得很高兴，其中大的那个竟拍起手来。这也不能怪她们，只能怪他自己，真是自作孽，不可恕啊！他的妻子已经回来了，丧事办理后，就要把两个孩子带走。”同事低头依旧改她的作业。

　　几天后，他的妻子就带走了她们。不久就听说大女儿辍学了。几年后，我在城市里遇见了他的大女儿，已经长得很高，稚气的脸上全是漠然，她已经不认识我了。

　　林瑞春(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