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家训来自江户时代”

　　他是全球最古老家族企业的第30 代传人，他们家族的家训来自江户时代。“古老的家训给了我们启发。”高梨一郎对本报记者说：“我们从小受到的教育，不是现在达沃斯论坛上流行的双赢，而是三方受利—除了竞争双方获利，还包括社会。一项商业活动如果不能回馈社会，就难以长期存在。”

　　今年10 月，美国总统大选的热门广告时段，正在被各家电视台天价兜售。此时，在全美99% 的超市有售、年销售额高达40 亿美元的佐料巨头——日本龟甲万按兵不动。

 　　52 年前，电视机刚刚出现时，龟甲万就曾买下美国各大电视台大选期间的广告时段，那时的总统候选人是艾森豪威尔和史蒂文森。“穿着和服的日本女子，手执酱油站在奶酪之地是够新鲜难忘的。”龟甲万第30 代传人高梨一郎回忆起这一幕时说。

　　那一年，美国人认识了专给日本皇室供应酱油的龟甲万；第二年，他们在电视上看见了第一款日本丰田车：皇冠；此后又有了索尼电器。但在接下来的石油危机中，当美国议员在华盛顿用大榔头砸毁日产汽车和家电用品时，美国各大超市里销售的唯一一种酱油，却还是“龟甲万”。

　　几十年后，高梨一郎对“此役”并不多言。在谈起家族传奇时，他印象最深的竟是家中的老屋，“我记得我们的先辈，他把家族里200 多年前的老屋腾出来，专门修建成了一个全球最大的酱油博物馆。”他告诉《外滩画报》：“我们经商时奉行的家训来自江户时代，至今已有360 年。”

　　如今，来自日本茂木和高梨家族的男人们，对美国大选的广告大战已毫无兴致。他们更乐意摊开中国地图，研究日本员工在昆山的住宿问题：“对，一定要和在美国威斯康星州一样，每个日本员工都分住在不同的社区。”

　　从食谱、烹饪书到酱油

　　五十开外的高梨一郎是一个典型的日本商人，说话彬彬有礼，即便对下属也常使用“ 麻烦您”等敬语。“这都是家教所赐。在美国，很多外国工人一开始还不适应呢。”他是高梨家族第30 代子弟中唯一跻身龟甲万公司高管的传人。

　　茂木和高梨是龟甲万的两大主要创业家族，“龟甲万有8 支创始家族，每一个家族的每一代都只允许1 个人进入公司。但这个人是否能成为社长或者董事会成员就要看造化了。”据高梨一郎介绍：“如果8 大家族中都没有合适的掌门人选，龟甲万就会从外姓中引进贤能，前提是他愿意做养子。”

　　因达沃斯论坛而闻名的瑞士小镇达沃斯，也是外界鲜知的“家族企业联盟”所在地。公开资料显示，这一机构旗下拥有众多家族企业，其中不乏许多全球最为古老的企业，有不少企业创办于18世纪。这些企业遍布欧美、日本等地。高梨一郎则是“家族企业联盟日本机构”的创始人和理事长。

　　“虽然大学期间我读的是法律专业，刚毕业也在其他公司上班，”他眯起眼睛说：“但我从小就知道，我是要进龟甲万的。”

　　作为家族企业，龟甲万还有一个非常有趣的传统：无论在何地兴建一个新的工厂，公司都会在当地举办一种“神道教”仪式：“你知道吗？即便是在荷兰和美国建厂，龟甲万也会特别邀请当地的神官来主持在日本流传了2000 年的仪式。因为我们的祖先认为只有净化过的土地，才是龟甲万生根之所。”

　　更让高梨一郎着迷的是，这个如此古老的家族，身上还混合着一种颇为现代的气质。“恪守古训的龟甲万，历来十分大胆，常有惊人之举，在众多古老家族世界里引起轰动。”2007 年，意大利家族企业ferragamo 引进了一位外姓全球首席执行官，这让以家族企业取胜的意大利工商界颇为诧异。“而早在1946年，龟甲万就引进了第一位外姓社长。”

　　更为惊奇的是，在向来以男性为主导的日本商界，龟甲万这样一家悠久的企业，竟是由一位女性真木茂所创立。真木茂生活在日本专制独裁的德川幕府时代，那时的日本内战不断：拥有武力的藩主以血腥的战争手段，不断地扩张领土、巩固势力。真木茂的丈夫丰臣秀赖是一位武士，也是德川府的头号死敌。

　　1615 年，德川军队兵临丰臣秀赖居住的大阪城下。这一场屠杀，丰臣几乎全家战亡，只有真木茂和一个儿子幸存，他们化装成农民逃出城去。

　　为了躲避追杀，真木茂改姓茂木，与城外种稻的农民混居。整整15 年，真木茂都和儿子向农民学习种稻、酿造的技术；此后，他们发明了一套精密的酿造酱油的程序，创立了龟甲万酱油。

　　高梨一郎喜欢反复翻看和讲述这段家族史，他也喜欢去博物馆里抚摩那些17 世纪的木版画，上面描绘的正是江户时代制作酱油的工艺流程。在他看来，真木茂“大胆勇敢”的身影，再也没有离开过家族的土地。

　　“或许真的是因为遗传，龟甲万的后人总是胆识过人。”谈到龟甲万的扩张之路，高梨一郎如此解释：“上世纪70年代，我们在美国威斯康星州的瓦尔渥斯，设立了西方世界最大的酱油工厂。那时候，整个美国都没有几个人能分得清印度墨水与日本酱油的区别。”

　　为了打开美国市场，龟甲万设在美国的酿造中心还将美国人厨房里最常用的六到七种食材，全部送回日本，供研究所用，“因为我们发现，美国人每天吃的就是这几样东西。”高梨一郎说：“我们要做的就是针对大众最为接受的食材，比如鸡肉，开发出利用酱油烹饪的食谱。”和很多直接买调料的佐料商不同，龟甲万把针对他们的酱油开发的食谱和烹饪书，作为产品在国际上行销的基本工具。“毕竟，我们卖的是文化。我们需要先测试哪些烹饪方法适合用酱油，然后再用这些食谱来介绍我们的产品，以此来吸引消费者。”

　　当时，同为日本企业的丰田汽车和索尼电器还在考虑海外设厂的可能性。但作为日本酱油业领军者的龟万甲却相信，在西方并不存在酱油业，这也就意味着他们不会有敌人。而要求日本员工和家属“散住在瓦尔渥斯社区、学习英语”等，都是龟甲万安全度过石油危机的良方。当时的美国掀起反对日本产业浪潮，唯独龟甲万独善其身。“历史记载，法国路易十四时代，其皇宫的厨房里绝不会少了酱油。”就这样，龟甲万把工厂开到了欧洲；他们的食谱也迅速蔓延到法国、英国、意大利、墨西哥以及热带地区。

　　“在东京卖可口可乐”

　　上个世纪60 年代，高梨一郎在龟甲万的第一份工作，是从底层的销售员做起：“这是家族里每个男人都必须经历的过程。”但让他头痛的是：“我要卖的是可口可乐，日本人当时非常抵制可口可乐。”

　　可口可乐，是古老的龟甲万开拓的另一个战场。“那个年代的日本，流行一种类似雪碧的碳酸饮料。而我们决定，花巨资买断可口可乐在日本的行销权，风险不小。”一开始，高梨一郎到处碰壁。“首先，日本饮料界联合起来抵制可口可乐，他们甚至让日本产业部下达了限制进口美国饮料的规定。”

　　最初， 能够销售的地方被限制在酒店、宾馆，“价格也很贵”。“这时，古老的家训给了我们启发。”高梨一郎说：“我们从小受到的教育，不是现在达沃斯论坛上流行的双赢，而是三方受利——除了竞争双方获利，还包括社会。一项商业活动如果不能回馈社会，就难以长期存在。”高梨一郎决定一家一家的去拜会日本饮料界前辈，“我们与之沟通的主要内容是，可口可乐的进入不会破坏整个日本饮料行业，相反，它能扩大业界的影响。”此后举办的东京奥运会给了他们良机，作为东京奥运会的赞助商，可口可乐很快就流行开来。

　　在高梨一郎看来，“在日本卖可口可乐，和去美国卖酱油的挑战一样大。”

　　二战之后，日本酱油酿造业竞争激烈，酿造商多达5000 余家。但在众多商家中，对全球市场最有企图的是龟甲万。为了不遗余力的推广酱油酿造新技术，他们甚至不为研发的新技术申请专利保护，“反而与业界分享经验。”

　　“这看起来是否很愚昧？但事实上，龟甲万反而得到了全球范围内的消费者。”他说：“因为那些执拗古怪的家训里，其实饱含着真理。家训第9 条说的是：仁心应扩展至所有的生物物种。我们理解的是新科技当然首先要泽被人类。”

　　如今，龟甲万的研究人员心中想的是另外一件事情：龟甲万利用DNA 重组的技术，制造出一种会发出生物光的新式萤光素酶，用以测试食物中是否含有大肠杆菌等不受欢迎的微生物。“这种萤光素酶不仅可以运用于食品工业，医院和半导体制造商同样可以用它检测仪器。”高梨一郎说：“此外，其他必须大量使用水的工业，比如造纸业、啤酒业以及饮料公司，都是龟甲万萤光素酶测试系统的潜在客户，我们估算了一下，这个市场份额的空间是另一个300 亿美元。”

　　“不过，在互联网时代，我们的酱油会不会被抛弃呢？这得问我们家族的研究所。”在采访行将结束时，高梨一郎忽然这样说。

　　对话高梨一郎――“家业的传承是一项艰难的挑战”

　　B=《外滩画报》T= 高梨一郎(Ichiro Takanashi)

　　B：以前似乎没有多少人专门研究过家族企业，家族企业的比例在全球工商业中大概是多少？

　　T：据研究，由家族所有并经营的企业占世界企业总数75%；在日本，有95%的企业为家族企业。

　　B：如此看来，家族企业是相当重要了。能说说“家族企业联盟”是怎么回事吗？全球最古老的家族企业大致是怎么分布的？

　　T：（笑）“家族企业联盟”是一个跨产业界和学术界的非营利组织。现在它在世界24个国家设有支部，拥有2600名成员，已经发展成为当今世界上最大规模的组织。我们发现，在日本，创立100年以上依然幸存的企业有十万家以上。追溯到更久远的历史，创立于18世纪之前的日本企业有1234家，欧洲企业有103家，北美22家，其他地区有2家。所以从全世界的范围看，日本的长寿企业独占鳌头。

　　B：这其中有什么秘密吗？

　　T：当然。家业的传承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而是一项非常艰难的挑战。根据美国学者的研究，企业第一代至第二代传承只占企业总数30%，但是从第二代传到第三代的比例只占总数16%。中国古代不也有句谚语，叫“富不过三代”吗？秘密其实很简单，达尔文在生物进化论当中指出：世界万物生生息息，繁衍至今。在这其中，并不是最强的也不是最聪明的物种得以生存，而是对环境变化最敏感、反应最快的那种，也就是适者生存。企业也是适者生存。环境始终在变化，企业只能对环境的变化变得敏感，才能不满足现状，坚持革新、坚守传统。只有具有这样的基因，企业才能代代相传，基业常青。

　　B：在你的记忆中，龟甲万的革新有哪些具体的例子？

　　T：它一直在变化。刚才我们谈到，龟甲万在日本卖可口可乐；此外，龟甲万还成立了自己的葡萄酒公司——胜沼洋酒株式会社。我们还在研究一种新奇的水果，它是葡萄柚和脐柑的混合品种。我们要制造一种能和酱油完美搭配的新式水果，这也特别有趣，这和原来的食谱是同一个道理。如果你从事食品行业，你就必须不断寻找新产品，开拓新市场。不过，这次我们运用的是生物科技。

　　B：如果把企业长寿的秘诀罗列出来，你认为最重要的三点是什么？

　　T：一是明确继承人的选拔方式和培养途径。二是适应环境变化并进行自我变革，拥有一套确保这一切变革实现的经营体制。三是企业理念、经营伦理的固定。以上就是我对企业基业常青理由做的简单总结。这听起来有些枯燥，我可以就最后一点讲一个小故事。威格是龟甲万美国公司的一名普通员工，1994年他的母亲去世了。龟甲万的时任社长知道后，给他拍了一张吊唁电报。威格说：“美国有多少全球总裁？又有几个总裁会为一个小员工这么做呢？”这就是我们家族的处世态度，如果放到企业里，那就是经营伦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