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分强调GDP增长模式的各种弊病近年来已经广受非议，各种替代性的增长模式和衡量体系陆续 被提出。在这一背景下，“国民幸福总值”（GNH）概念及相关指标体系获得了全球性的影响。这一概念最早由南亚的不丹王国在1970年代提出，已有近30 年的实践。近日，不丹研究院院长、GNH研究领域的权威卡玛·尤拉应邀来华访问，于北京大学、21世纪中国经济年会发表演讲，在亚洲文化的场域里与中国同 行探询超越经济至上的发展道路的可能性。

GNH概念的提出包含了对现代性的温和反 思。不丹提出GNH体系最主要的特点不是他们满足于较低的经济水平，而是将人民的心理幸福、文化发展和环境保护等因素纳入政府施政的核心目标。这一举措内 在地包含了对发展主义的反思和批判，认为只有经济增长的生活方式是不值得追求的。此次卡玛·尤拉在北京大学的演讲中就质疑，上个世纪是自由市场理论主导的 一个世纪，它们对于我们现在这个世界真的是一剂灵丹妙药吗？全球的地区性失衡和不同阶层的收入分配完全失衡，20%的人掌握世界80%的收入和财富，其中 部分原因要归咎于过多关注GDP。他也指出，上个世纪是美国一家独大的世纪，由美国自己来决定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希望这个世纪以及下一个世纪大家能 够共同参与这个决策的过程。这些都包含了对冷战结束以来全球流行的发展思路和发展模式的反思。

GNH 概念及体系对环保的重视，与目前全球对气候变化、低碳经济和绿色经济的关心相呼应，这也是这一体系备受关注的重要原因。来自喜马拉雅南麓的卡玛·尤拉呼吁 人们在关心南北极冰川融化的同时，关注喜马拉雅冰川的融化，他指出它们的融化将使不少河流断流，从而严重影响到20亿人的生活。

在 全球金融危机爆发之后，世界各地对美国式资本主义和发展主义的弊病有了越来越广泛的认识。奥巴马上台之后，积极推动有关气候变化和碳排放的政治议程，一个 重要的目标是在经历重挫之后，换一种方式来继续保持美国在全球的文化领导力。不过，这一努力并没有取消已经呈现的问题，即美国式发展方式和高能耗、高消费 的生活方式（及其在全球的普及）正是全球金融危机爆发和全球环保危机爆发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

不 丹因为其小，而能在全球化潮流中相对多地保有自己的传统生活方式，从而以这一传统呈现了不同于美国式也是全球统治模式的“另一种可能性”，被不少人视为物 欲横流的世界中的又一个“香巴拉”。而从整个亚洲来看，自西方进入亚洲以来，尤其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以来，开辟一种与西方现代性道路不一样的现代性道路，一 直是亚洲知识界挥之不去的中心问题。中国和印度是最主要的两个文化根据地。就中国而言，1910年代发端的“东西方文化论战”从某种意义上说一直延续至 今。当年印度诗人泰戈尔在中国文化界掀起旋风，多少寄托了以东方文化拯救迷失的西方文化的愿望。中国超越西方式道路最为主要的尝试，则是社会主义革命和建 设。

从一个多世纪的亚洲实践历史看今天提出GNH的不丹，大致可以说，亚洲文明在全 球化潮流中保留了人类发展的其他多种可能性。从不丹出发来理解GNH，也许不丹文明很难全部承载有关东西文明、人类发展道路等种种重大辩论，GNH则留下 了这样的空间。而不丹的经验贡献了一个重要问题，就是在现时代如何理解幸福。

卡玛· 尤拉等不丹学者对幸福的阐释是多层次的。一个层次是社会大众的普遍幸福，这涉及到社会财富分配和社会福利均等化的问题。由于不丹是一个小国，它在社会财富 分配方面的实践经验有特别的条件，难以提供普遍性的全球经验。这一方面的经验可以从19世纪以来的多种社会潮流中去寻找。

另 一层次是如何理解个体人生的幸福。目前看来，这是不丹经验中最吸引人的部分。卡玛·尤拉在北大的演讲中谈到幸福的时候，首先谈到的一点，也是“国民幸福指 标当中非常重要的一点”，就是“有一个幸福的老年生活，同时能够体面地告别这个世界”。他认为，“有尊严地死去”指的是，首先死亡不应该让人感到非常痛 苦，说我真的不想死或者怎么样，也不要让人觉得整个这个过程非常让人有很负面的感受和情绪。这一点说到了现代人的痛处。从西方现代性的重要奠基人、英国哲 人霍布斯开始，对现代人特点的一个重要界定，就是“怕死”，诸如“追求利益最大化”等等特点都由此而来。这种“怕死”的精神也延伸到现代人的整个人生理 念，千方百计通过科学等手段改造人的自然生命历程。尤拉谈到的这一点是很有意思的挑战。

另 一个挑战则是批评城市化生活和以金钱为目标的人生。对于在现代商业社会忙碌奔波、灵魂却流离失所的芸芸众生而言，这种提醒和实践也是一种重要的启示。虽然 个人心灵的安顿很难通过探寻外在的“香巴拉”而实现，但这样一种实在的出现，也是对现有一体化的商业世界的重要冲击。在这个意义上说，GNH不仅是宏观 的，而且是微观的；不仅关乎国家社会发展，也关乎个体人生的完满。